贡布里希的主要观点

3月30日是英国艺术史家E.H.贡布里希(E.H. Gombrich)诞辰110周年,他的影响不只局限在学界,更因《艺术的故事》一书打开了普通人观看艺术的大门。

记者/ 薛芃

英国艺术史家E.H.贡布里希

原始主义和象征主义

一个“陌生而迷人的领域”

1935年,贡布里希26岁,刚刚在维也纳大岁岁学获得博士学位,当时也正是维也纳学派活跃的时期,但因为犹太人的身份,也因为经济不景气,他没找到工作,赋闲在家。出版人瑙拉特(Walter Neurath)找到他,邀他将一本用英文写给孩子的历史书翻译成德语,他翻看了一下,觉得自己能直接用德语写一本更好的。

后来贡布里希的孙女列奥尼记述了在此之前的一段往事。写博士论文期间,贡布里希经常与一位朋友的女儿通书信,小姑娘想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,于是他就必须用轻快简单的文字来告诉孩子自己博士论文的内容—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、建筑师朱利奥·罗马诺的艺术。在这段枯燥的学术写作期间,与小朋友的通信成了一个调剂放松的方式,这也让他意识到,用简单的语言讲复杂的专业概念是有价值的,并且他能够做到。

瑙拉特看了样稿后很满意,并要求贡布里希在短短六周之内完成那本历史书的写作,以赶上原定的出版时间。1936年,《世界小史》出版,好评不断,出版社立刻敦促他再写一本类似的艺术史通俗读物,一乱肢隔15年,贡布里希在1950年才写成这本《艺术的故事》。

他在前言中写道,写这本书时,他把书那头的阅读对象想象成了一位“刚刚独自发现这个艺术世界的少年读者”。但给少年写的书并不意味着浅薄,在他看来,给年轻人的书无需有别于给成年人的书,甚至还有一个更高的要求,就是一旦多用术语或装腔作势,就会露出“掉书袋”和“学究气”的马脚,深入浅出、润物无声才是他希望达到的境界。虽然通俗读物的写作是很多学者的禁忌,但要真的做到这种境界也绝非易事。

1909年,贡布里希出生在一个维也纳的中产阶级家庭。父亲是律师,与象征主义诗人冯·霍夫曼斯塔尔为友;母亲是一位钢琴家,在当时颇有名气,与捷克音乐家马勒和勋伯格都很要好。贡布里希从小在人文主义和音乐氛围浓郁的城市和家庭中长大,这也让他终身不仅是位艺术写作者,也是一位忠实的古典音乐热爱者。

贡布里希曾经在谈及音乐影响的自述中写道,起初自己更注重音乐本身,因此常听一些名气不大的音乐家的作品,初听很迷人,但听久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,“他们的音乐中没有惊讶,空洞琐碎,莫扎特如果要写,一定会写得比较好”。他发现这些不知名的作品不经听,经不住推敲,而那些伟大音乐家的丰富性和巨大创造力是会历久弥新的。“如乎陪睁果你问我从音乐中学到了什么,我认为我学到的是,人们得逐渐学习才能对大师们产生巨大的崇敬。”

有意思的是,在《艺术的故事》开篇导论中,贡布里希就亮出了自己的这个观点:“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,只有艺术家。”他推崇来自个体的创造力,或许与早年的音乐感悟有关,把艺术的叙述对象聚焦在人身上,对于大众而言,无疑也是更好接受的。他把艺术这个东西拽下了神坛,那些博物馆里挂在墙上的、摆在橱窗里的本不是什么神秘之物,不过是“一些人为另一些人制作的东西”。而每个人喜欢某一张画,又或是不喜欢某一个雕塑,任何理由都是说得通的,只要你喜欢,能引发情感上的共鸣、感官上的愉悦,就是好作品。这样一来,贡布里希很快就把读者与艺术拉近了,当心态放低,艺术也就不再那么严肃了。

写作《艺术的故事》时,贡布里希其实已经远离艺术一段时间了。1936年,为了躲避纳粹的迫害,一家人离开了维也纳,来到伦敦定居。贡布里希开始进入瓦尔堡研究院工作,后来“二战”爆发,贡布里希中断了学术研究,进入英国广播电台(BBC)做监听敌方电台的工作。结束几年的监听工作后,他理所当然要回到艺术史的工作中去。为了敦促自己系统性地重新梳理一遍艺术史,也为了完成多年前的出版任务,于是开始了《艺术的故事》的写作。他后来回忆说:“我之所以能写成这本书,是因为我把自己的记忆作为过滤器,我在写它时几乎没看任何参考书,我只是记下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的有关艺术史的东西,我把它写成一个故事形式,所以叫《艺术的故事》。”也正因如此,它能成为一本结构清晰、环环相扣的个人化著作,而有别于那些面面俱到的、翔实的皇皇巨著。

贡布里希在讲述从原始时期到20世纪的艺术发展历程中,嵌入了自己的理论体系,既“所见”和“所知”的关联与矛盾性。什么意思呢?比如我们知道一个人正常的长相,眼鼻耳嘴、身体四肢虽然各不相同,但逃不出规律性的结构,这是“所知”;但同样是画一个人,达·芬奇、伦勃朗、毕加索画得各不相同,这是“所见”。千百年来,“所知”和“所见”是所有艺术家都面临的问题,看到了什么,又画出了什么,怎样掌握规则、凌驾于规则,又创造出新的规则,最终画成什么样子决定了你成为一位怎样的艺术家。在这对关系中,千差万别的思考和表现,成就了千差万别的艺术风格。

在贡布里希这里,没有艺术的优劣论,他希望看画的人“不要随意指责画家画得不正确,摒弃陋习和偏见,接受新画法。有一颗赤子之心,捕捉每个暗示,感受内在和谐,排除浮华辞令和现成套语的干扰”。艺术因此而走进每个人心中。

一位古典学者的野心

1950年,当《艺术的故事》在英国费顿出版社出版后,迅速成了畅销著作,但对于贡布里希而言,这本书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。他说自己那时“过着两种生活”,在读者眼里,他是《艺术的故事》的作者,另一面,他是瓦尔堡研究院的学者。这两个身份看似不冲突,但在瓦尔堡研究院,大概不会有人对《艺术的故事》感兴趣,因为它太通俗了,同事们对他写的普桑或达·芬奇的论文更感兴趣。当时的院长扎克斯尔也明确表示希望贡布里希不要再写通俗书了,回归到学术研究上去。

但这本书的出版的确改变了他的人生。“在那之前,我只是一名清贫的学者,和外界没有联系,在工作中也默默无闻。”在那之后,贡布里希声名鹊起,公众活动邀约不断,先后在伦敦大学、牛津大学、剑桥大学、伦敦皇家艺术学院、哈佛大学等高校担任客座教授。但直至退休,他都没有离开过瓦尔堡研究院。

阿比·瓦尔堡(Aby Warburg)是德国艺术史家,他的贡献之一是建立了瓦尔堡图书馆,后来从图书馆衍生出了研究院,以图像学研究闻名,培养出了一大批重要的艺术史学者。1929年,瓦尔堡病逝,几年后,图书馆和研究院陆续从汉堡大学搬迁至伦敦大学,贡布里希来到研究院时,也是研究院刚刚在伦敦落脚的时候。在瓦尔堡期间,贡布里希的授课从漫画到心理学,从新柏拉图主义到占星术,覆盖面很广,而无论什么领域,瓦尔堡研究院的同仁们始终在解决一个问题,即“古典遗产的意义是什么”,他们希望探究古代世界的记忆,或是延续古典传统。在后来的学术研究中,贡布里希的出发点也是如此。

值得一提的是,贡布里希发表的人生中第一篇论文是《一首中国诗译成德文的一些可能性》。在1930年,他探讨了诸如《静夜思》这样的中国古诗如何翻译成德语的问题。青年时期,他的母亲曾收过一名中国学生,叫李唯宁,与贡布里希成了朋友,并教他汉语和中国文化,后来李唯宁回国担任过上海音乐学院院长,为徐志摩的那首《偶然》谱了曲。基于这种种成长因素和历史背景,贡布里希反对激烈的民族主义和所谓“时代精神”,他希望可以回归人文主义的精神关照。

1960年,《艺术与错觉》出版,这是1956年他在华盛顿梅隆讲座的基础上编写而成的。20世纪初的艺术史学界盛行形式主义的研究方法,最重要的学者当属瑞士人沃尔夫林(Heinrich Wolfflin),他从绘画的空间、构图、线条这些最基本的概念入手来分析一幅作品,这种方法影响了很多人,当然也包括贡布里希。但贡布里希的野心是跳脱出来,用心理学的方法研究。20世纪中叶,跨学科的艺术史研究越来越盛行,艺术不仅仅是艺术,它与社会学、人类学、心理学都发生着关联,《艺术与错觉》就是在这时完成的。1972年,他又完成了这个系列研究的另一半《象征的图像》。到了《象征的图像》,他特别说明了这些研究成果不仅是给艺术研究者看的,甚至也给一些专业的科学家看。

《偏爱原始性》是贡布里希的最后一部著作,在他去世一年后才正式出版。一直以来,贡布里希都对原始主义感兴趣,也零零散散写过一些论文,但始终没有系统的讨论。将这项工作放在了人生的晚期,正如很多艺术家越是到了晚年,就越是想要回归天真与稚拙的艺术手法那样,贡布里希也是试图用一个新的视角,去探讨这股复古潮流,回到原点。

艺术史通常都是写进步的历史——技艺的进步,比如绘画中透视法、明暗法的出现和改良,或是艺术风格的变化,比如文艺复兴时期崇尚自然的思想是如何颠覆中世纪禁锢的,古典主义又如何走向了现代主义,风格上的变化未必可称为进步,但总是像一个螺旋似的,是在不断探索、走向未知的。但《偏爱原始性》则关注艺术趣味的反向发展,艺术是如何“走向粗陋,走向笨拙,走向天真,走向异域,走向原始,走向复古”。

这本书的副标题是“西方艺术和文学中的趣味史”,也就是说,贡布里希不仅写艺术,更写到了文学和其他视觉文化范畴。该书出版后,《纽约书评》发表了一篇评论,作者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社会科学教授格尔兹(Clifford Greertz),他说贡布里希是“欧洲最后一位人文主义者”,综合地、科学地研究西方高雅文化,同时保卫那种文化,同时对抗现代野蛮、可怕的简单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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